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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 面壁者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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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房间的门开了,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,冲罗辑点点头,他的脸上透出明显的疲惫。“罗教授,我来陪陪你,不过你也就刚进来,不至于闷得慌吧。”



    “进来”这个词在罗辑听来是那么刺耳,为什么不是下来呢?罗辑的心沉了下去,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,虽然带他到这里来的人都很客气,但他还是被捕了。

    “问什么?”史强有些奇怪地看了罗辑一眼说。



    罗辑从床上跳了起来,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了,“你们怎么能怀疑我?那明明就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嘛!先是两辆车相撞,后面那辆车为了躲闪才把她撞了的!这是很明白的事儿。”罗辑摊开双手,一脸无奈。



    史强抬头看着他,本来带着困意的双眼突然炯炯有神,那好像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神中藏着一股无形的杀气,老练而尖锐,令罗辑生出一股恐慌。“我可没提这事儿啊,是你先提的,这就好,上面不让我说更多的情况,我也不知道更多的,刚才还发愁咱们没话题聊呢,来,坐坐。”


    罗辑没有坐,站在史强面前接着说:“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个星期,就是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里认识的,出事前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,你说我们之间能有什么,竟让你们往那方面想呢?”



    “名儿都想不起来了?怪不得她死了你一点儿也不在乎,和我见过的另一个天才差不多。呵呵,罗教授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,隔一段就认识一个女孩儿,档次还都不低。”

    罗辑把一根烟递给史强,“我不会让你去送的。好吧,麻烦你通知我的律师。”



    “好!罗老弟!”史强兴奋地拍拍罗辑的肩,“拿得起放得下,是我看得上的那号!”然后他扶着罗辑的肩凑近他,喷着烟说,“这人嘛,什么事儿都可能遇上,不过你遇到的这也太……我其实是想帮你,知道那个笑话吧:在去刑场的路上,死刑犯抱怨天下雨了,刽子手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,俺们还得回来呢!这就是你我在后面的过程中应该有的心态。好了,离上路还早,就在这儿凑合着睡会儿吧。”



    “上路?”罗辑又看看史强。



    这时响起了敲门声,一个目光很灵敏的年轻人走进来,把手中的一个大提包放在地上说:“史队,提前了,现在就出发。”



    章北海轻轻推开父亲病房的门,病床上的父亲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好,他靠着枕头半躺半坐着,窗外透进的夕阳的金辉给他脸上映上了些许血色,不像是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人。章北海把军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,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,他没有问病情,因为父亲会以一个军人的诚实回答他,而他不想听到那真实的回答。



    “爸,我加入太空军了。”



    父亲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他们父子之间的沉默要比语言传递更多的信息,从小到大,父亲是用沉默而不是语言教育他的,语言只是沉默的标点符号,正是这种父亲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。



    “就像您想的那样,他们要以海军为基础组建太空舰队,他们认为海军的作战模式和理论与太空战争最接近。”



    “这是对的。”父亲又点点头。



    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



    爸,我终于问出这句话了,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后下决心问出来的话,刚才见到您时我又犹豫了,我知道这是最让您失望的一句话。记得研究生毕业后,我作为一名上尉见习官进入舰队时,您说:“北海啊,你还差得远,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还能轻易地理解你。能让我理解,说明你的思想还简单,还不够深,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,而你能轻易理解我的那一天,你才算真正长大了。”后来,我照您说的长大了,您再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了,说您丝毫没有对此感到悲哀我不信,但儿子确实正在成为您能寄予希望的那种人,那种虽不可爱,但在海军这个复杂艰险的领域有可能成功的人。现在,儿子问出了这句话,无疑标志着您对我这三十多年的培育,在最关键的时候失败了。可是爸,您还是告诉我吧,儿子还没有您想的那样强大,反正就这一次了,求求您告诉我吧。



    “要多想。”父亲说。



    好的,爸,您已经回答了我,说了很多很多的话,真的很多,这三个字的内容用三万字都说不完,请相信儿子,我用自己的心听到了这些话,但求您再说清楚一些吧,因为这太重要了。



    “想了以后呢?”章北海问,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床单,手心和额头都潮湿了。



    爸,原谅我,如果说前次发问让您失望,那这一次我变回孩子了。



    “北海,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。”父亲回答。



    爸,谢谢您,您说得很清楚了,我的心都听懂了。



    章北海松开攥着床单的手,握住父亲一只瘦削的手说:“爸,以后不出海了,我会常来看您。”



    父亲微笑着摇摇头,“我这儿没什么了,忙工作去吧。”



    他们又聊了一会儿,先是说了些家里的事,后来又谈到太空军的建设,父亲说了自己的很多想法,以及对章北海以后工作的建议。他们共同想象未来太空战舰的外形和体积,兴致盎然地讨论太空战的武器,甚至还谈到了马汉的制海权理论是否适用于太空战场……



    但他们之间的这些话语已经没有太多意义,只不过是章北海陪着父亲用语言散步而已,真正有意义的,是父子间心对心交流的那三句:



    “要多想。”



    “想了以后呢?”



    “北海,我只能告诉你那以前要多想。”



    章北海告别父亲后走出病房,透过门上的小窗又凝视了父亲一会儿。这时,夕阳的光缕已离开了父亲,把他遗弃在一片朦胧中,但他的目光穿透这朦胧,看着投在对面墙上的最后一小片余晖。虽然即将消逝,但这时的夕阳是最美的。这夕阳最后的光辉也曾照在怒海的万顷波涛上,那是几道穿透西方乱云的光柱,在黑云下的海面上投下几片巨大的金色光斑,像自天国飘落的花瓣,花瓣之外是黑云下暗夜般的世界,暴雨像众神的帷幔悬挂在天海之间,只有闪电不时照亮那巨浪吐出的千堆雪。处于一块金色光斑中的驱逐舰艰难地把舰首从深深的浪谷中抬起来,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,舰首撞穿一道浪墙,腾起的漫天浪沫贪婪地吸收着夕阳的金光,像一只大鹏展开了金光四射的巨翅……



    章北海戴上军帽,帽檐上有中国太空军的军徽。他在心里说:爸爸,我们想的一样,这是我的幸运,我不会带给您荣耀,但会让您安息。



    “罗老师,请把衣服换了吧。”刚进门的年轻人说,蹲下来拉开他带进来的提包,尽管他显得彬彬有礼,罗辑心里还是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。但当年轻人把包中的衣服拿出来时,罗辑才知道那不是给嫌犯穿的东西,而是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棕色夹克,他接过衣服翻着看了看,夹克的料子很厚实,接着他发现史强和年轻人也穿着这种夹克,只是颜色不同。



    “穿上吧,还算透气舒服的,要是穿我们以前的那种破玩意儿,不闷死你才怪。”史强说。



    “防弹衣。”年轻人解释说。



    谁会杀我呢?罗辑边换衣服边想。



    三人走出了房间,沿着来时的走廊走向电梯。走廊上方有方形的铁皮通风管,他们经过的几道门都是厚重密封型的,罗辑还注意到一侧斑驳的墙壁上有一行隐约可见的标语,只能看清其中的一部分,但罗辑知道全部:深挖洞、广积粮、不称霸。



    “这是个人防工事吧?”罗辑问史强。



    “不是普通的,是防原子弹的,现在废了,当年可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。”



    “那我们在……西山?”罗辑听到过这类传说,史强和年轻人都没有回答。他们走进了那部旧式电梯,电梯立刻带着很大的摩擦杂音向上开动了,操作电梯的是一名背着冲锋枪的武警士兵,他显然也是第一次干这个,很不熟练地调整了两三次,才把电梯停在负1层。



    走出电梯,罗辑发现他们来到一个宽阔但低矮的大厅里,像是一个地下停车场。这里停满了各种车辆,有一部分已经发动,使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味道。车排之间有很多人或站着或走动,这里光线昏暗,只在远远的一角有灯亮着。这些人都是黑乎乎的影子,只有他们中的几个穿过远处车灯光柱时,罗辑才看出是全副武装的士兵,还看到几个军官对着步话机喊着什么,试图盖过引擎的轰鸣声,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。



    史强带着罗辑在两排汽车间穿过,年轻人跟在后面,罗辑看着尾灯的红光和穿过车间缝隙照进来的灯光照在史强身上,使他的身影以不同的色彩时隐时现,罗辑一时竟想起了那个昏暗的酒吧,在那里他认识了她。



    史强把罗辑带到了一辆车前,拉开车门让他进去。罗辑坐下后发现,这车虽然内部很宽敞,但车窗小得不正常,从窗的边缘可以看到厚厚的车壳。这是一辆加固型的车,窄小的车窗玻璃透明度很差,可能也是防弹的。车门半开着,罗辑能听到史强和年轻人的对话。



    “史队,刚才他们来电话,说沿路又摸了一遍,所有警戒位也布置好了。”



    “沿路情况太复杂,这事儿本来也只能粗着过几遍,很难让人放下心来。警戒位的布置,就按我说的,要换位思考,你要是那边的,打算猫在哪儿?武警这方面的专家多咨询一些……哦,交接的事怎么安排?”



    “他们没说。”



    史强的声音高了起来,“你他妈的犯混啊,这么重要的事儿都没落实!”



    “史队,照上级的意思,好像我们得一直跟着。”



    “跟一辈子都行,但到那边肯定是有交接的,责任分段儿必须明确!这得有条线,咔!之前出事儿责任在我们,之后责任就在他们了。”



    “他们没说……”年轻人似乎很为难。



    “郑啊,我知道你就是他妈的有自卑感,常伟思高升了,他以前的那些手下看咱们更是眼睛长在天灵盖儿上了,不过咱们自个儿应该看得起自个儿。他们算什么?有谁对他们开过一枪,他们又对谁开过一枪?上次大行动,看那帮人儿,什么高级玩意儿都用上了,跟耍杂技似的,连预警机都出来了,可聚会地点的最后定位还不是靠我们?这就为我们争来了地位……郑啊,我把你们几个调过来是费了口舌的,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你们。”



    “史队,你别这么说。”



    “这是乱世,乱世懂吗?人心可真是不古了,大家都把晦气事儿往别人身上推,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……跟你扯这些是我不放心,我还能待多久?以后这一摊子怕都放到你那儿了。”



    “史队,你的病可得快考虑,上级不是安排你冬眠了吗?”



    “得把事儿都安排好了吧,家里的,工作上的,就你们这样儿我能放心吗?”



    “我们你尽管放心,你这病真的不能拖了,今儿早上你牙龈出血又止不住了。”



    “没事儿,我命大,这你是知道的,冲我开的枪,臭火的就有三次。”



    这时,大厅一侧的车辆已经开始鱼贯而出,史强钻进车里关上车门,当相邻的车开走后,这辆车也开动了。史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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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声啼哭传来,护士喊:“19号,男孩儿!”张援朝猛跳起来,朝候产室跑去,这一刻,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。



    也是在老张等待的这30分钟里,地球上还有约10000个婴儿出生,如果他们的哭声汇在一起,那肯定是一曲宏伟的合唱。在他们后面,黄金时代刚刚结束;在他们前面,人类的艰难岁月正在徐徐展开。


    “赶紧报警吧!还好,那姓史的小子不知道老苗已经打听到他爸的工作单位,这骗子肯定跑不了。”



    张援朝只是坐在那里叹息摇头,“人能找到,钱不一定能拿回来,这让我怎么向一家子交代啊。”


    罗辑只知道他被关进的这个小房间是地下室,很深的地下室,在通往这里的电梯中(那是一部现在十分少见的老式电梯,由人扳动一个手柄操作),他感觉一直在下降,那过时的机械楼层数显示也证实了他的判断,电梯停在-10层,地下十层?!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,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,还有一个很旧的木制小办公桌,像一个值班室之类的地方,不像是关犯人的。这里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来了,虽然床上的被褥是新的,但其他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灰,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。


    “您是警察吗?”


    “你问吧。”罗辑低头吐出一口烟说。

    “以前是吧,我叫史强。”来人又点点头,坐在床沿上掏出一盒烟来。罗辑觉得这个密闭的地方烟会散不去的,但又不敢说。史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,四下看看,“应该有排气扇的。”他说着拉动了门边的一根线,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风扇嗡嗡地响了起来。这种拉线开关现在也不多见了,罗辑还注意到墙角扔着一部显然早就不能用了的红色电话机,落满了灰,是转盘式的。史强递给罗辑一支烟,罗辑犹豫了一下,接住了。



    他们把烟都点上后,史强说:“时间还早,咱们聊聊?”

    “这还不清楚吗?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知道,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实现,关键是谁走谁留啊?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,这是生存权的问题,不管是谁走,精英也好,富人也好,普通老百姓也好,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,那就意味着人类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底线的崩溃!人权和平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,生存权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,被留下的人和国家绝不可能看着别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,两方的对抗会越来越极端,最后只能是世界大乱,谁也走不了!联合国的这个决议是很英明的……我说老张,你花了多少钱?”



    张援朝赶紧拿出手机,拨了史晓明的电话,但对方已关机。老张两腿一软,靠着墙滑坐在地上,他花了四十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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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这……为什么啊?”老张看着杨晋文茫然地说。

    “这犯法吗?”



    “当然不,我只是羡慕。我在工作中有一个原则:从不进行道德判断。我要对付的那些主儿,成色可都是最纯的,我要是对他们婆婆妈妈: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?你对得起社会对得起爹妈吗……还不如给他一巴掌。



    “你看看,刚才你主动提这事儿,现在又说自己可能杀她,咱就是随便聊聊,你急着抖落这些干吗?一看就是个嫩主。”


    罗辑盯着史强看了一会儿,一时间只听到排气扇的呜咽声,他突然怪怪地笑了,然后,掏出烟来。



    史强说:“罗兄,哦,应该是罗老弟吧,咱们其实有缘:我办的案子中,有十六个死刑犯,其中九个都是让我去送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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